第二日，沈玉醒來時，身邊空無一人，他圍著竹屋尋了許久，連拴在林子裏的馬車都不知所蹤了。他這才意識到，秦良玉從一開始便沒想過讓任何人與她一起面對，她的劫數，也從來只需要一個人去承受。

他的傻丫頭第一回處理事情這般幹脆，方圓百裏，他竟連一匹馬，一條船也沒尋到，而竹屋裏事先準備的銀兩也不見了。此處離金陵徒步有兩天的路程，要走到南州更是需要半個多月之久，除了足夠他吃兩天的幹糧，秦良玉什麽也沒留下。

“秦良玉，你真是好樣的。”沈玉冷笑一聲，眼中怒意更甚。

與此同時，秦良玉正只身駕著馬車，一邊啃著涼瓜，一邊哼著歡快的小曲兒，好不快活。

一想到沈玉那家夥醒來發現她不見了，還帶走他的所有路費時有多絕望，秦良玉便開心得合不攏嘴。以前都是沈玉氣她，這一次，他一定恨不得立馬將她碎屍萬段吧。

秦良玉不敢在路上多有逗留，除了中途給馬餵了幾次糧草，她連見著客棧都不敢休息，生怕一進去就看見沈玉黑著臉坐在那裏等她。夜裏她便將馬拴在樹上，自己躺在馬車裏安睡。

如此反覆，到了第五日，她終是到了南州邊境，眼前全是水路，馬車過不去，她便將馬車賣了，換了錢，租了條船過路。

船夫是個年過七旬的老翁，話很多，一路上，跟秦良玉講了南州不少見聞，秦良玉都是有一句沒一句地答著。

“女娃，你可是來尋夫的？”船夫一邊劃槳，一邊笑道，“南州這種地界可不比別處，尋常女娃可不會孤身一人來這種地方，可是夫君參了軍，這才來千裏尋夫？”

秦良玉搖搖頭：“我還未曾成婚……我來找我爹。”

老翁眨了眨眼：“女娃的爹也參軍了？”

“沒，我爹是商人，來南州做生意，失了聯系。”

“也罷，倒是個孝順的女娃娃。”

“談不上孝順，我爹在南州失蹤半年多了，我才來尋他。”

“半年前的商人？”老翁楞了楞，不確定地問道，“女娃娃，你確定你爹是半年前來的南州？”

“老船家，你可是知曉什麽？與我說說。”秦良玉眼前一亮，迫切地問道。

老翁一拍腦門，“哎”了一聲：“半年前確實有一批商人來過，我記得很清楚，當時他們雇了好幾輛大船，還帶了幾箱鐵貨，帶頭的是個面善的富老爺，見我這個糟老頭生活不容易，還賞了我一錠銀子，讓我給漯河鎮西頭的鐵匠鋪帶個話。後來大將軍來剿滅流寇，那鐵匠鋪居然還是個流寇據點，官兵在那兒絞出幾大箱鐵器，全是些打造精良的兵器。哎，看上去那麽善心的老爺，卻不想竟是個勾結流寇的奸邪之輩……對了，女娃娃，你爹來南州是做的什麽生意？女娃娃？女娃？”

此時秦良玉哪裏還聽得進老翁後面的話，盡管不確定那老翁說的是不是秦爹，但當初秦爹的的確確為了她的婚事，答應替蘇家運一批鐵器去南州。倘若那商人當真是秦爹，那麽與流寇勾結的，豈不是……

秦良玉不敢再繼續想了，僅僅聽一個素不相識的船夫一面之詞，還不足以讓她下定結論，眼見為實，哪怕找不到秦爹本人，她也絕不接受這麽草率的結果。

靠岸後，秦良玉又多給了船夫一錠銀子，沒別的原因，反正沈玉的銀子早用完早心安。

聽了老翁的話，秦良玉在漯河鎮歇了腳，住的地方也很低調，三層小樓的客棧，她住在三樓最裏層。老板娘是個四十出頭的寡婦，早年喪夫，一個人拉扯著兒子長大。兒子還算爭氣，讀了書，前些年還考上了秀才，雖看上去遠不如公良申的那般文人傲骨，書生意氣，卻也還算個清秀小生。平日裏還會在櫃臺算算賬，秦良玉路過櫃臺時，他還會甜甜的喚秦良玉一聲“姐姐”。每每這時，秦良玉便心有觸動，她的小非遲，何時可以像這樣輕易的便能喚她一聲“姐姐”。

漯河鎮的生活其實很平淡，除了每月定期的官兵搜查，以及每晚的宵禁，還算是個不錯的生活環境。雖然除了來時從老翁口中打聽的那點消息，此後，秦良玉再沒聽到關於秦爹的絲毫信息，甚至連西頭的鐵匠鋪都極少有人提起，一旦她主動去問，那些人便仿佛聽見了什麽洪水猛獸，避而不及。也是，這年頭，誰不為了明哲保身，也只有那劃船的老翁平日裏閑著無聊，才與過路人提這些八卦。

平靜的生活也終有被打破的那天。

在漯河鎮，秦良玉預料她可能遇見的所有人，沈玉，秦非遲，甚至生死不明的秦爹都有可能。可她絕對沒想到，她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在面對的人，此時此刻，卻在漯河鎮見到了。

那天，她一如既往的，下樓，出客棧，去東街買酒，自從與沈玉告別後，她似乎愛上了飲酒。只是漯河鎮的酒始終喝不出那晚的味道，她走遍整個小鎮，最後才勉強在東街的一家小酒肆尋到一種桃花酒，雖比不上花娘的手藝，好歹還帶了股淡淡的桃花幽香。很重要的是，這裏多是些來往的酒客，酒後失言，也是她能從這裏尋到的唯一消息源。

提著兩壇桃花酒，回客棧時，小秀才卻沒有像以往一樣笑著跟她打招呼，而是皺著眉頭，指了指客棧角落，道：“姐姐，那裏有個哥哥說要找你。”

秦良玉順著他的視線望去，前一刻還喧鬧不止的世俗，下一刻，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她眼前一揮，將天地人間全部化作黑白，渾濁塵世，只餘一片角落，明朗清晰，一襲素衣，卻比世間任何顏色還要明艷，一舉一動，一顰一笑，原本已經沈浸的心，因這一刻，全然撩動。

秦良玉整個人重重一震，竟不知身在何處，手足無措。

只見那人放下茶杯，微笑著，一步步，向她走來。

秦良玉感覺自己越發的喘不上氣了，一顆心幾乎要從胸口跳出來，直到那人站至她的面前，淡淡的聲線，宛如世間最美妙的旋律。

“良玉，你來帶你回家。”他說。

“你……”秦良玉盯著那張曾令她魂牽夢縈的臉，想了許久，才羞紅著臉道，“你又喚我良玉。”

他抿了抿嘴，繼續微笑：“那麽良玉，你可願隨我回家？”

“你等等，我先看看我是不是在做夢。”說著，秦良玉狠掐了一下自己，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，她卻不信，剛要繼續掐，對方卻直接握住她的手，感受到指尖傳來的溫度，她驚得睜大了眼，盯著那人舌頭都不利索了，“你，你……我以為找來的會是沈玉，你……你怎麽找到我的？蘇子清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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